醫者—看不到的太陽
2月22日 13:29
外科加護病房裡,此起彼落的儀器聲響,很是催眠。我趴在護理站的桌子小憩,從一早天才剛亮就進開刀房,到現在早已看不到太陽才出來。學長說,外科住院醫師的生活就是這樣,跟太陽打招呼都是以一週的頻率來計算的。
「學弟,有個急診刀,我們去急診看一下。」眯了大概五分鐘,我睡眼惺忪的接起這個call,電話那頭的學長聽起來方才也在睡覺,語音疲憊而含糊。
映入眼簾的是穿著反光背心的中年男子,臉上有血跡,意識看起來不太好。「53歲,建設工人,下午操縱重型機器時不慎,被約500公斤壓住雙下肢,由於在工地較偏僻位置,過了五小時多才有同事發現,移除重物之後馬上就由救護車送來了。」急診的學長交班著。我看了看病人的雙腳,大腿以下早已蒼白,也摸不到脈搏了。
「來的時候可能因為鉀離子太高而跳VF(心室顫動),打藥、電擊之後現在心率快,但還算穩定、意識的話,就越來越差…,這次會診,是看病人是不是要急開刀。麻煩了。」急診學長將病歷與血液、影像檢查結果交給我們,又急忙的跑走了。
「學弟,這個診斷夠簡單了吧。」學長邊看報告邊問。「Compartment syndrome」我回答。Compartment syndrome也稱為「腔室症候群」,算是肇因於外傷(通常是長時間壓傷),造成的各種症狀集合而成的診斷。由於長時間壓傷導致肌肉缺氧、壞死,導致諸如橫紋肌溶解症、以及大量的崩解細胞產生的鉀離子、肌蛋白等進入血液循環,造成病患休克、心律不整、以及腎衰竭的症候群。這在臨床上是急症,很多車禍造成壓傷許久的人,最終死亡原因都與腔室症候群脫不了關係。
「診斷雖然簡單,可是接下來要做的可不簡單啊…」學長看完了報告,交到了我手上:病人的鉀離子高得嚇人,肌蛋白、心肌酵素等更是高到儀器測不到的程度。「他撐過了第一關,接下來換我們幫他撐過第二關了。」
第二關,指的就是截肢。
評估之後,從理學檢查、電腦斷層、抽血,基本上就算將血管神經接上,病人兩邊下肢的預後都不會太好,更重要的是,由於大規模的肌肉壞死,留著很可能造成感染、甚至是腔室症候群的惡化。截肢雖然是下下策,卻是這個病人唯一的解了。
「他說不要截肢。」病患的太太,聲音微弱的說,紅腫的雙眼看出剛剛已經哭了許久。「在救護車上,那時候他比較清醒,他說感覺不到自己的腳,然後說如果要截肢,他不要。」邊說著,她的眼眶又紅了起來,淚水打轉著,彷彿下一秒就要潰堤。「他說不想成為家裡的負擔,他說少了腳,這輩子他也沒能力賺錢養家了…」
週遭的空氣彷彿凝結在此刻,混雜的是先生細膩的體貼、與太太的不捨。此刻的我試著同理情緒面臨崩潰的妻子,但沈重無比的灰色情緒完完全全覆蓋了我的思考。
「但我要、我要他活著…」,病人的太太緩緩、卻堅決的說著。法律上,她是意識不清的他的法定代理人,情感上,他是她深愛的老公。
手術同意書,最終在同意的格子勾選、簽上了她的名字。我們也飛快的將病人推入手術室進行手術。
手術順利結束,病人也轉送到外科加護病房。由於病人血液中的離子仍是不平衡狀態、也還有很多累積的毒素,馬上我們聯絡了腎臟科進行急洗腎,也時不時確認他的生命徵象。
病人手術之後,還是時不時心律不整,也因此常常電擊,呼吸因為插著氣管內管,透過呼吸器,就算把設定調高,血氧卻常常不穩定。而意識更是仍舊在不清楚的狀態。總之,術後病人的情況真的不能說很好。
「畢竟壓的時間太久了。」學長邊看著最近幾筆的報告,邊說著:「就算data看起來變好,可是當時大量毒素直接衝進血液循環,造成的傷害真的很大。」
過了兩天,病人的狀況急速變差,跳心律不整的頻率幾乎是每半小時一次,血氧也不斷的往下探,基本上,病人能恢復意識、甚至回到正常的生命狀態,恐怕是很困難了。太太在聯絡之後,很快地趕到了。加護病房的主治醫師將病情鉅細靡遺的告知之後,說出最後的一段話:「情況不樂觀,若等等需要急救的話,包括電擊、插管、升壓藥物,請問我們要繼續執行嗎?」
我看到太太含著淚水,抿著嘴搖搖頭。「也是我太自私,想要他繼續陪我的…」撲簌簌的淚水,滴在同意書上。我靜靜的陪著她,同樣試著同理,這次撲向我的是滿滿的無力感。有時候,醫療就是這樣,就算我們用盡力氣、如履薄冰,試著從死神手中拉回一絲絲的希望,有時生命的消逝,卻快速的讓人絕望。
病人蓋上黑布,推出病房時,我發現,除了他的太太,旁邊還有一個大約五六歲的小男生。「爸爸在這邊嗎?他好幾天沒回家了。」骨溜溜的大眼,看著他的母親,等待著回答。「爸爸啊…」後面的話語,她聲音細柔得我再也聽不見。
我轉頭看著窗外,還是尋覓不著陽光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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